城中村网红
作者:管理员 发布时间:2021-02-05 浏览:6792 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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拐进子君村的牌坊,就见到前方一个瘦小的、裹在大花羽绒服里的身影,她认出了我的车,把双手高高举过头顶,用力地挥,一脸灿烂地喊着“这儿!我在这儿!”略显夸张的动作和声音引得路人纷纷侧目,但她依然没有改变她的动作。也是,作为一个抖音上拥有3.4万粉丝的小网红,她应该早就习惯了被人围观和注目。

我在大约半年前刷抖音刷到了她,一个拍摄于2020年1月份的视频,彼时的昆明春寒料峭,才3个月左右的小宝宝裹着厚厚的毯子和背单,闭着眼睛蜷缩在她胸前,文案是“进产房生你没有哭,一个人熬夜带你没有哭,可是今天妈妈挣了600元给你买的衣服被偷了,我哭了”。那时我才生完孩子不久,这条视频戳动了我,再加上是同城定位,便点进去刷了刷她的其他视频。在几乎每天一两条的视频中,我大概知道了她的故事:来自昭通大山里的91年女孩,怀孕8个月,前夫欠下一大笔债跑了,因为娘家情况也不好,哥嫂的孩子也还小,她不得不一个人生下孩子,一个人坐月子,一个人边挣钱边带孩子。摆过地摊,卖过围巾和老家的橙子,但大多数时候生意惨淡,空荡荡的夜色里没有行人为她的小摊驻步。她会做纹绣和美甲,看评论留言似乎还不错的样子,便约了这次纹眉,一半是出于同情,一半是怀孕、哺乳差不多两年不修边幅,确实应该重新收拾收拾自己了。

下了车,跟着她往城中村深处走,确实有点紧张。毕竟这年头,骗子太多了,“一孕傻三年”加上同情心一直容易泛滥,我这状态确实有点好骗。穿过她摆过摊的小街,走到一处幽暗的楼梯,尽头有网吧和台球室,并不是个育儿的好场所——我记得这个楼梯,在某次视频里,下着大雨,她奋力地把婴儿车和车上的孩子往这个狭小的楼梯间拽,再把婴儿车扛上楼梯,一个单亲妈妈的背影一级一级往上挪,又悲哀又坚毅。

也就是这个视频的评论里,许多人开始质疑她拿孩子炒作,质疑她背后有团队。

我没提这茬,她倒是主动提起来了。“你相信吗?”她问我,却又先笑起来:“我拍得很好吗?”我说,挺好的。她一脸骄傲和自豪:“我就是用了两个软件,拍了视频凑在一起,自己写点文案,不停的发,有一天平台突然就给了我流量,然后我就发现,我只要一发类似的,就会有流量,就会有关注,我以后就都往这个方面发、这个方面写了。”我说,你挺厉害的,找得准自己的定位,知道总结规律、要吸引什么样的粉丝。她略有点害羞,但一瞬又自豪起来:“有次有个公司要签我,他们来拍了一天,给我写了文案,我一看,嗨,还不如我自己弄呢,我就给拒绝了,后来听说那家公司倒了。”我倒是没质疑过,毕竟我是新闻学毕业,她的拍摄手法过于粗糙而且画面不稳定,有的是自拍,有的是不同的不专业的人拍的,背影音乐重复使用,文案错别字一堆,常把“都”打成“的”,把“吗”打成“闷”,零零散散地漏出滇北普通话的痕迹。但有一种学历不高,过早出来打拼,一心向上的农村女孩子的朴实劲儿。

她花500元每月租的10平方米小屋,只有一点她和儿子的生活必需品,少得都不敢相信靠这点东西怎么够养一个小婴儿,然而还没来得及洗的奶瓶,用到快见底的洗发水,却又确确实实都是两个人每天生活的痕迹。

灶台上用不锈钢盆放着拌好的鸭脖和鸡脚,她进门就招呼我:“快尝尝看,我花800块学的,帮我看看能去拿这个卖钱吗?”毕竟文化不高,没有团队也没有经验,她在一次直播里说错了话,平台限了她的流量,她直播间里的垃圾袋一类本来就赚不了什么钱的小商品,更加没有销路了。快过年了,做纹绣的顾客也不多,围巾也没有人买,她想找点成本低的手艺活挣点过年钱。她一边熟练地给我纹眉,一边跟我说着话,告诉我她学过什么、会什么,以及将来的打算。言语间倒不是卖惨和要人同情,更像是要一种肯定。那种一直挂在脸上的、朴实的灿烂感,把小出租屋照得很亮。

这样的灿烂让我感动。一般,像她那样家里有个哥哥或弟弟的乡村女孩,很少有这样的灿烂感。大多时候,她们像是家里多出来的孩子,早早打工、早早嫁人,扶哥、扶弟,自卑、胆怯、逆来顺受。丈夫、孩子、婆媳、妯娌,她们不得不慢慢任由时光和生活,把自己磨得憔悴和怨怼。

而她是不一样的,在没人愿意帮她带孩子时,文案里也曾写过“回不去的娘家和婆家”,但家里橙子丰收时,她还是带着孩子奔波五六个小时,回家背着孩子蹲在地上分拣橙子,孩子长到一岁多,父亲终于肯带两天孩子,她高兴得不得了,视频里充满了感恩和激动“我的爸爸来帮我带宝宝了”——生活对她一点好,她便甜如蜜。前夫来认错求和,她说:“最难的日子都抛下我,不回去,打死不再回去了。”家里人介绍了个大她10岁的男人,对方要求她把孩子送回前夫家,她斩钉截铁地拒绝“再难我也要带着自己的宝宝”,有粉丝给她介绍了个“嫁过去就不用工作”的男人,她反问我:“可能吗?不用工作,还能接受我有个孩子?我不信,我还是摆地摊吧!”——无论前方是深渊还是蜜糖,她都有着坚定的清醒,靠自己、我能行,前一段失败的婚姻教给她最深刻的,怕就是这六个字了吧。

结束了,眉毛还是满意的。付款时她让我付到她父亲的账户上,“我的卡上只要一有钱,银行就会扣走了。”我没有问她为什么不把债全部算给前夫,只是默默照她说的转了钱。

她给我拍了几张照片,我说,我现在太胖太丑了,她有些踟蹰,我知道她想把它们发到朋友圈或者抖音,这是“业绩”,有助于拉生意,对于现在急需用钱的她来说,或多或少有点益处。后来我走了,她的抖音和朋友圈出现了帮我美颜过的照片,一会儿又删除了。她发来一条消息:“你的眼睛真好看。”

(作者:直管二部 黄倩茜)